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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恰如鵝毛,似梅離枝,清涼如玉,透人心扉……這麼看來,現在也該是盛冬時節了吧?」

梅嶺峰上,白梅樹下,一名身披白色狐裘、頭戴玉冠的白衣男子就這樣傻乎乎地站在雪地裡,一雙眼像是沒有焦距,但更像是發呆,清俊的身影就這樣呆站在白梅樹下看著雪地裡散落的白色花瓣,任徐徐飄下的雪花將自己蓋成雪人兒。

男子的眼巴巴地看著雪地上幾乎與大地融成一片的白色梅瓣,一張嘴開開合合地自言自語著,像是早已習慣一人自顧自的唱合。

「唉,真可惜啊,就這樣硬生生地給糟蹋了,但你若不落下,明年春收就不會有纍纍的梅子讓我釀成梅酒,這麼看來,這世上果真有一得就有一失,但我看你可憐,不知將你拾回去做成梅茶又可否乎……」想到酒,男子背在背後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下,像是酒癮犯了;但這麼冷的天,別說釀酒了,大雪掩地,家中的僕人連要下山去採買糧食都顯困難,還是別刁難他那唯一僅存的僕人好,不然又要聽他碎碎唸的嘮叨抱怨,到時耳朵不生瘡流膿才是奇事。

男人的嘴叨叨唸唸著,但手卻不閒著,早就蹲下身的他正一瓣瓣地挑撿著地上尚可食用的花瓣,並將其兜攬在袍服上,細心處理著。

「雖無酒,但有茶即可,這就是在告訴我們說,窮則變,變則通,沒有梅酒,弄點梅茶解解饞也是可以的,至聖先師說的話我們要聽,畢竟人家可是有滿肚子墨水,比起我這小儒生來可是天與地的差別呢。」

書生繼續叨唸著,連有人影朝他的方向奔來都沒有察覺,只是一個勁地挑選著能入茶的鮮美花瓣,直到一個人影撲倒在他面前,陷成了一個人形的大窟窿後,他才後知後覺的抬頭訝異了下。

「耶?小凳子?你趴俯在我面前做啥?雖然我是你主子,但也不值得你如此大拜呀。」

「咳……呸呸呸!」被喚做小凳子的僕人奮力抬起被陷在雪地裡的身軀,咳呸出滿口的雪。
「公子,咳咳!有客人來了!」

「客人?」男子呆愣了下,這個時節裡有誰能上的了梅嶺峰?皚皚大雪早把能辨視的道路給掩住,能上得了山的,除了獵戶就是熟人,但這山裡沒啥可獵,自然不會有獵戶無故上山,那麼……就是故人了。

可他生平知交極少,能稱得上熟人的故人至今也只有一位罷了,但不知他此時上山做啥,陪他一同對雪地發呆嗎?

「他來做啥?」男子不自覺地將心中的疑問說出,久居在無人的山裡久了,什麼心事及內心話都憋不住,想到就會順口溜了出來,想掩都掩不住。

「他來做啥我是不知道,但他帶來了我們極需的米糧及乾貨,還帶了燒酎要給公子您呢!」小凳子奮力的從雪地上爬起,但新下的初雪又鬆又軟還帶濕,別說跑了,光站都會陷入雪堆裡,可見他剛才是多賣命的奔過來了,簡直就是拿他的小命來賭呀!

「燒酎!?」男子的眼睛發著光,也不顧小凳子還在,就兜攏袍服,急呼呼的往不遠處的小木屋奔去,輕盈的身子在雪地上如脫兔般奔跑著,只印下幾個淺淺的印子,讓正奮力把自己從雪地裡拔起來的小凳子看呆了眼。

「嘖……還說自己是窮酸小儒生呢,哪有人能在積雪數呎的雪地裡這樣跑的,我看不是大俠就是神仙吧。」小凳子邊嘟嚷著邊往小木屋的方面『拔去』,好險尚離屋子不遠,不然被主子拋下的自己恐怕只能凍死在這片梅林之中吧。

清幽的山景固然美麗悠然,但住在裡頭的人好像都會沾染上一種壞習慣,那就是叨叨唸唸猶不自知,只見小凳子從紛落的雪,一直抱怨到主人的無情,動個不停的腳則是用力地踩踩踩,試圖將鬆軟的雪踩地堅硬些,這樣主子踩上去才不會和他一樣悲慘地陷成雪人,但轉念一想,主子踏雪無痕,幹嘛還要他這麼雞婆!

可想歸想,奴性依舊,小凳子仍是邊用力踏著雪,邊朝屋子的方向前進,但那張嘴仍是停不下來,細碎的抱怨聲就這樣環繞山裡,久久不去。



「你來啦!」一股帶著雪的冷風隨著大門的敞開而捲入屋內,而一個清俊的白衣男子就這樣站在門前,眼巴巴地看著地上正放在小火甕烘著的酒瓶,連站在另一旁的高大男子都沒瞟去一眼。

「是呀,梅兄近來可好?」男子走到門前,細心的關上門扉,好掩去不停吹拂而入的冽人風雪,一雙大手則勤快地邊幫他解下身上的狐裘邊拂去他髮上的雪花,熟稔親暱地像是結髮多年的丈夫而不是稱兄道弟的友人。

「很好呀,認識你數年不都如此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天天與書為伍,不甚開懷。」雖然正經的回著話,但被人稱作梅兄的男子,那雙眼仍是緊盯在那壺正用小火煨著的酒上,像是渴極的旅人急待的甘露,而高大的男子彷彿也已習慣,只是笑著引他到桌椅前,待他坐下後便拎起那燙人的酒壺,像釣魚似地在男子渴求的眼前勾引似地晃呀晃。

「還記得我叫啥名字嗎?」

「記……咕嚕……當然記得,叫石迅,對吧。」姓梅的男子涎笑著,上下滾動的喉結不斷吞嚥著分泌過多的津液,但他只敢看,也只敢乖乖的回答男子的問題而不敢動手去搶,因為他知道這傢伙不單單只是來看他而已,他還有著其他煩人的目的。

「很好,回答的夠迅速,比前幾次要好上許多,總算不負我多次的探望。」被稱作石迅的男子笑了笑,這才為兩人斟了酒,再從袋子裡拿了些乾肉及瓜子放在桌上,充當嗑牙聊天的下酒菜。

一見眼前的酒杯被斟滿,姓梅的男子立刻端起酒杯大口灌下,被煨的酒有些燙舌,但他不以為意,眼角眉梢盡是快意的滿足。

「啊!人生有酒堪作詩啊!不知賢弟今日特地上山探訪愚兄是有何要事?」

「怕你餓死。」石迅簡短的回答,卻道盡了對方貪懶的性子,相識的這幾年,只要遇到大雪時節,這個懶人便只會呆看著滿山的白梅,連自個兒的肚皮大事都能忘記,待他等到初春雪融上山之際,總能看見兩名面黃肌瘦,餓到只剩下半口氣的一主一僕,所以這次他學乖了,算準了日子便扛著救急的米糧上山,拯救這兩條小命。

「呃……呵呵呵呵,不愧是賢弟,真了解為兄啊。」姓梅的男子尷尬笑笑,人也正襟危坐了起來,但當他撫起袍袖時,猛然注意到袍服裡有著些微鼓起,他攤開袍袖,發現正是剛剛拾起準備入茶的白梅,他獻寶似地將梅瓣堆至桌上,笑得很是燦爛。

「瞧,這是我剛撿下的白梅,本想入茶,但你既然帶了酒來,那就別入茶,改入酒吧。」男子邊說邊丟了幾瓣花葉到兩人杯中,再拎起酒壺倒酒,只見潔白的梅瓣在清冽如水的酒裡浮浮沉沉,別有另種風情。

「你瞧你瞧,這才叫風雅,這才叫享受啊!」姓梅的男子自得的嚷了嚷,然後輕啜起杯中的酒液,和適才的大口胡飲不同,他這次改以小口小口入喉,享受著燒酎甘冽的美味。

「是是。」石迅隨便應了聲,一雙眼在喝酒的同時緊盯著眼前窮酸儒生樣的男子,雖然對方身形瘦弱,個兒也沒多高大,但他卻知道對方的內在絕不如外在般的無能與無用,可他卻不解這男人為啥要放棄自身可能擁有的大好前途與人生,甘願窩在這裊無人跡的梅嶺上,孤獨此生。

「呵呵,石賢弟啊,人說好酒可養生,你瞧瞧我,皮繃膚滑,眼角眉梢皆無紋,宛如十八少兒郎,正是此言的最佳印證,你說不是嗎?」

石迅仔細打量著眼尾泛紅的男人,的確如他所說,他髮黑如墨,皮膚緊繃有彈性,看起來的確青春,但十八少兒郎……

「梅兄,你醉了嗎?」是醉了吧。

「沒醉沒醉,我還記得我叫啥名字,我叫……我叫……糟糕,久居山上,少有人喚我名字,連自個兒都快忘掉了,我叫……對了!我叫梅鳳殊!是了是了,我就是喚這名字沒錯,嘿嘿嘿。」

「我當然知道你叫梅鳳殊,不然我不會喚你一聲梅兄,那,你可又記得我倆相識有多少年了?」

「多少年?」自稱梅鳳殊的男子伸出兩隻手,細數著一根根白淨的手指頭。

「唉,賢弟,你明知為兄文學造詣不錯,就這數字……不大行,所以你根本是在為難為兄的嘛……讓我算算,我們相識已經渡過……六個冬天,五個春天,所以我們相識了……六年?」

「是五年。」石迅嘆了口氣,暗惱自己怎會花了五個寒暑在這個笨男人身上,但花都花了,再怨懟也無用,而且,他相信自己還會繼續浪費光陰下去,直到自己認輸為止。

「我們從文盛二年相識,現在是文盛七年,待這個冬天過去,就是文盛八年了。」

「哎哎,跟為兄的講這年號做啥,我又不下山,不需知道太多世事,不過聽起來像是剛換皇帝不久……哎哎,都說不再過問人間事了,還記得這個做啥。」梅鳳殊敲敲腦袋,像是打算將剛才聽進去的東西給敲出來,但才敲沒兩下就被隻大手給擒住手腕。

「別再敲了,你已經夠笨,再笨下去還得了。」石迅搖搖頭,繼續先前中斷的話題。

「我倆相識已五個寒暑,那年我二十,你二三,五年過去,你不可能馬齒徒長,往後倒退至十八少兒郎,所以今年我二五,你二八,青春小鳥早已一去不回頭了。」

「什麼!」梅鳳殊驚駭地停住不斷往嘴送去的酒杯,直瞪著石迅瞧,「我……今年二八了?」時間過這麼快,他已從青年變壯年了?

「如果當年你沒匡我,瞎報你的年紀,那麼,沒錯,你今年的確已經滿二八了。」

「歲月果真不饒人呀……會不會轉眼間,我已從黑髮變白首呢?」梅鳳殊感嘆地摸了摸自己的臉,然後又輕輕笑了起來。

「不怕不怕,我駐顏有術,就算白了頭,也一定是鶴髮童顏的俊小子一個,呵呵呵呵。」

看著梅鳳殊自得的模樣,石迅不解的搖搖頭。真不能理解,一個男人幹嘛這麼在意自己的皮相,美人遲暮這四個字通常只會用在女人身上,身為男人,又有什麼好怕的呢?再說他常隱山中,面貌的年輕與美醜根本就無所用地,還擔心這個做啥。

「公子。」從外頭好不容易回到家來的小凳子,在撿好柴,整理好石迅帶來的糧食後,很盡責的探進頭來詢問。「請問您今天要吃啥?饅頭還是清粥?」

「啊?就這兩樣?」嗔怪的眼色看向石迅,「我還以為你會帶些雞鴨魚之類的上山來呢,敢情只有乾糧?」

「只有乾糧。」石迅很肯定的點頭,「這雪下得太大,我沒法帶太多東西上來,只趕得及帶些米麵及肉干;再說,有得吃就不錯了,如果我沒上來,恐怕你只能啃些乾餑餑度日了,不是嗎。」

「呃,說的也是。」梅鳳殊尷尬的笑笑,對方肯帶酒給自己解饞就不錯了,他也實在不能要求太多。

「那就煮些清粥小菜過來吧,冬天喝熱的好,可以祛祛寒。」

「是的公子。」小凳子把頭又縮了回去,準備去灶房煮食去。

其實沒必要的話他是不想離那兩人太近的,不是他怠忽職守,也不是他不懂待客之道,而是到後來……到後來……就會演變成一種很奇怪的情況,雖然明知自個兒的主子是個酸腐儒生,不會呼風喚雨也沒啥大本領,但流竄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種彷彿比武鬥法般的氣氛實在太詭譎了,他只是個平庸小奴才,能別靠近就最好別太靠近,他還渴望著能陪著主人在這山裡活到老死呢,所以他還是惜命點好,惜命點好呀!

小凳子碎碎念著,並刻意放慢到灶房的腳步。唉,他都刻意慢慢來了,只希望待會兒端菜到前頭時,別又發現啥東西破了或給砸了,不然他的小腦袋瓜子真的很難很難不亂想啊,唉!

一連串的碎碎念及嘆氣聲在風雪聲中被掩盡,只留下小凳子唉聲嘆氣的身影踱過長廊,往另一頭的灶房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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